作者手记|通过零星资料的累积展开叙述

发表时间:2024-01-23 22:51:42 来源:生态旅游

  《学校何以层级化?——一个城区学校变动的案例研究》一文,有幸在《社会学研究》2023年第4期发表。这篇论文所使用的资料是我在城市学校所做调查的一部分,资料收集始于2016年,跟论文主题紧密关联的资料收集工作从2017年底持续到2018年初。这篇论文经过了漫长的资料收集、初稿写作与修改过程。过程虽然漫长,但探究学校层级化的想法很早就确定下来。从一个模糊的研究目标开始,一步步地收集资料、阅读文献、分析资料、展开论证、撰写论文、修改论文,过程虽然缓慢,但也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文章是在不断下笨功夫的过程中慢慢磨出来的。

  一篇论文可以是巧思的结果,一气呵成,充满灵动的故事感;一篇论文也可以是不断磨砺的产物,通过不断累积资料一步一步地往前推进,长时间坚持下去也能够实现。研究风格不同,会带来不同的阅读体验。恰如金庸的武侠世界里,修夫的过程也大体如此:聪明如杨过者,一点即通,进展神速;笨拙如郭靖者,进展缓慢,持久为之也能有所得。我们内心大概都期待可以一点即通,一气呵成,但往往事与愿违,实际研究过程慢慢滑向了第二种,需要忍受各种煎熬。这一过程也让我切身体会到社会学研究需要很多耐心。幸运的是,社会学界比较接受这一研究风格。作者如此,论文的评审专家提出多轮修改意见,编辑对遣词造句与论文资料反复不断地修改,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一篇论文冠以作者之名,又是集体努力的结果,多轮修改意见使得这篇文章不断得以推进。

  社会学研究的一种做法是选定固定的调查地点,展开持续的跟踪调查,而不是在多个调查点之间游移。持续跟踪的好处是可以在一个主题和地点长期积累历史、档案、访谈、观察、文本、网络等多种形式的资料,零星的资料积累多了也能逐渐加深对案例的认识。当然这一方法也有其缺陷,就是找到一个典型的案例并不是特别容易,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各种阴差阳错之下恰好“碰到”了某个案例。

  2009开始我在做博士论文研究的过程中,开始尝试以学校为中心展开资料收集工作,案例调查点位于云南芒市傣族生活的坪坝地区,研究焦点最后落脚在傣族学生控辍保学事件上。这一调查是在偏远的少数民族农村地区完成的。2012年工作后,我开始寻找新的研究主题,从边缘地带的教育转向了大城市的教育。从地理区位、经济发展水平、族群状况等面向上来看,两类调查点有着极大的差异。但是研究问题的选择上,都能采用一条路径,就是面向此地区最为核心的教育困扰。傣族教育最明显的困扰之一是控辍保学的困境,我尝试围绕着这一“微小事件”展开写作。而当转向城市教育时,我们面对的核心困扰就非常不同了,大城市根本不需要控辍保学,一些群体不仅想方设法为子女选择一所优质学校,高度卷入到课程辅导活动之中,还要在学校之外找各种教育资源,以推助子女成绩提升和特长培养。深度参与到教育竞技之中成为城市教育的核心困扰,这与强力推进控辍保学的状况反差极大。因而,一项研究议题的选择,不仅要看最新的状况、最热点的议题,更重要的是要关注社会现象背后更为深层的困扰。

  2010年前后,恰好学区房热度非常高,天价学区房经常见诸新闻媒体报道,引发了人们的广泛关注,成为教育政策的核心议题。2015年一位居住在老旧社区的家长,以学区划分不合理为由将区教育局告上法庭。这位家长认为其所居住小区距离划定的小学学区直线距离很远,但是与另一所教学质量较高的小学却很近,只是中间隔着一条城市主干道。法庭最终判定家长败诉,败诉理由是“就近入学”并非“最近入学”。这一事件让我感到学区房是很值得关注的话题,但是仅仅停留在学区房这一政策性的话题上,很难对接教育社会学的核心研究传统和脉络。事实上,学区房这一话题本身,主要牵涉不一样的层次学校之间的分化,学校自身的阶层化可能才是更为深层次的研究问题所在。

  这一研究关切很早就确定下来。关于学区房等学校资源分化的新闻经常见诸新闻媒体报道,如何寻找合适的研究案例,完成资料收集工作并展开深入的剖析却并非易事,需要下一番苦功夫,这跟我们阅读新闻报道完全是两码事。现有的定量数据可能缺少生源变动等具体学校层面的资料,现有的案例资料可能又集中在个别学校或者特定群体之上。若能够在同一个城区掌握不一样的层次学校的变动状况,就可以将学校之间分化的事情讲清楚。我的资料收集工作主要是在这一方向进行了努力。可以说,即使论文已经发表,我在资料层面还有很多尚未克服的问题。在匿名评审环节,两位评审专家都指出论文在文献、资料、分析、论证直至语句表述上存在的诸多问题,但是又都指出论文选题非常有意义并且有趣,我想这可能是这篇论文最终得以“存活”下来的重要原因。

  我的资料收集工作一开始是在两所学校的两个班级展开的,两个班级学生的家庭背景可大致分为打工群体、工薪群体和中产群体,我每周有两个下午的时间进入两个班级听课,课后对教师展开访谈,放学后或者周末时间进行家访。这一资料收集活动主要围绕家庭教养与学生的课堂表现展开,对探究学校分化来说,有效的资料还比较有限。但是,两所学校一所是底层学校,一所处于中等层次,这就让我对两个类型的案例慢慢有了比较深入的认识。一个偶然的机缘,我有机会进入光明区的1所高中、7所初中和16所小学进行访谈,不一样的层次、不一样的学校都有,这让我有机会掌握比较核心的资料,探究不一样的层次学校是如何分化的。假如没有这一机缘,仅仅在两所学校展开跟班调查很难掌握学校层级化的整体状况。从这一过程来看,研究目标早已定下,两个班级的跟踪调查如同“有意栽花”,多所学校的访谈就像“无心插柳”。能够准确的看出,资料收集工作既要去主动规划,但很多时候也要随时注意意外的机缘。

  为收集学校变动的资料,我们大家可以规划一条从中心到外围的资料收集方案,从教育局到学校管理层,再到老师、学生和家长。新城区开发过程中,地方政府对教育资源配置应当有总体性考量,不同时期还可能有变动,与地方政府与教育局领导的发展思路也有密切的关联。若通过访谈教育局相关领导,就非常有可能获得这方面的资料。不过遗憾的是,我在调查过程中,主要是通过校领导了解教育资源变动情况。由此看来,我的资料收集路径,走的是从外围趋近中心的路径,即先从所跟踪的两个班级的学生、教师、家长的访谈开始,逐渐拓展到跟踪学校的校领导,再选择城区不同层级学校的校领导与骨干教师展开访谈。另外,我们还持续走访郊区,关注一个废品回收产业的空间变动轨迹,以及不同人群的生活面貌。从这些琐碎的资料中逐渐形成有关不一样的层次学校变动的整体画面。

  论文关注的案例属于近20年来城区空间和教育资源变动剧烈的地区。虽然我们尽力将学校如何变动呈现清楚,但是这项研究在资料上仍然有所欠缺。比如,一位评审有经验的人指出,案例资料大多分布在在家庭与学校层面,对具体城区的政府与市场运作机制、政府与不一样学校之间的复杂博弈等问题的分析相对薄弱,有待未来研究进一步澄清。另一位评审有经验的人指出,可以挖掘市、区两级政府与四大名校之间的博弈、名校之间的博弈等问题。这些都是很重要且有趣的研究话题,也是教育不平等研究的重要学术生长点。我在调查过程中收集到不同学校围绕生源展开的争夺,但是并未系统收集到政府与名校、名校之间博弈过程的资料,这确实是很大的缺憾,希望在将来的研究中可以弥补。

  资料收集与主题的聚焦有时是同时推进的。在资料收集的同时,我开始思考与已有研究相比,这项研究的特别之处在啥地方。通过梳理相关文献能够准确的看出,现有研究在探究这一话题时,主要有两个路径:一是关注农民工、中产阶层等单一群体面临的教育问题,凸显特定群体的教育困境;二是描述不同阶层子弟在教育机会、学业成就等面向的分布,呈现教育机会获得的整体分布。由此看出,单一群体面临的挑战与教育机会整体分布这两种研究路径相对忽略了特定城市空间不一样学校与人群的变动。当我们选定一个城区为案例,考察不同学校之间的变动时,就非常有可能将这一问题向前推进。

  在推进论文写作过程中,有两篇文献起到了较为重要的作用。一是在主题聚焦上,吴愈晓、黄超两位学者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发表的论文《基础教育中的学校阶层分隔与学生教育期望》,关注基础教育阶段优质教育资源在不同阶层群体间的分配不均问题,导致学校出现阶层分隔的现象。这一主题跟我的论文主题紧密关联。阅读这篇论文时让我想到,我们不但可以关注阶层分隔对教育期望的影响,也需要将研究关切向前移,关注学校阶层化的形成机制,我最终从学校外的资源配置与学校内的知识体制两个面向上做多元化的分析。二是在研究视角上,我选择一个城区的案例展开深入剖析,一本英文专著提供了研究路径的重要参考,这本专著是古尔森(Kalervo Gulson)在2011年出版的《教育政策,空间和城市》(Education Policy, Space and the City)。这项研究基于伦敦、悉尼、温哥华三个城市学校的案例,考察学校的分化是如何在城市空间改造中的得以形成的。通过关键文献的牵引,让我进一步明确了论文写作的方向。

  这篇论文关注的是大城市新城区开发中的学校变动,它主要发生于21世纪的前20年,学校阶层化的未来走势值得密切观察。2021年,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对学科类课外补习市场产生强烈冲击。不仅如此,房地产市场过热的状况受到抑制,大学区招生成为趋势,一些民办学校开始转为公办。一系列重大教育事件的发生,可能使学校教育资源配置和课程知识体制产生新的变动。国家、市场、家庭与课程知识体制又会如何展开互动,有待持续观察和探究。

  另外,与大城市的学校分化相比,县域范围内的教育是另一个很值得探究的类型。我在一个经济发达的乡镇开展过初步调查。镇上的新城区建设了质量较高的学校,镇周边的农村生源进入乡镇买房从而进入优质学校,农村学校则成为一些贫困家庭和外来务工子弟就读的学校。县域是基本的教育行政单位,县域范围内的学校变动值得深入分析。